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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画作笔记

我在北京北二环边上的住所画画,房间是所谓“酒店式公寓”,一个长形的立方体,关上门后唯一和外界相通的是那面朝东的落地窗。若不是雾霾或阴雨天,清早阳光就会不由分说侵入房间,扫视室内的某个角落,在一幅幅完成或未完的画上流连,划出一些高亮的区域;此时的画仅是画布,一如房间里的其他物件,接受太阳的检阅。午后,室内的明度趋于稳定,不会再有一丝阳光射入,画布中的图像才终于在这被阳光弃置的场所中获得自身的内容和空间。前一种情况中,这些画是一些确定的实体;后一种情况中,画因各自的画面内容不一,展现出开放性和不确定性。

 

而这些画的内容自身亦具有这种确定/不确定的双重性。画面都是具象的,有的甚至具有摄影感;画中对于时间的指涉亦是具体的:或在黄昏、夜晚,或在白天;有些因为描画了阳光的角度而让时刻尤显特定(《夏日海边》《瞬息永恒》)。然而这些画都不是写实之作,画面中总是透露着些许细微的失真和矛盾。这种矛盾失真让与之对应的时间失去了线性的标刻作用,失去了独立性。时间变成了画面的一个元素,可任意延展、压缩、跳接、反复,接近其在记忆或梦境中的形态。

 

记忆或许正是贯穿这些画作的线索。它们初看风格各异,但均可视作记忆的不同的呈现形式、不同的断面。受画室格局所囿,这些画的尺幅都较小,而我平时总尽量将它们悬挂、置放、铺展在被书架衣柜等物分隔开来的墙面上;这些画作乃同我其他种种物件一道,共同构成我的居所,我的生活和工作环境。限于空间,我的物件都经过了选择和精简(我的绘画产量,也许亦在无形中受到了影响),具有纪念物的性质;与此同时,我的个人经验和记忆同这个房间的一隅一物都能发生映射和牵连,故而亦可说,这些物件、这些纪念品模拟再现了一个我的记忆的空间。在法语中,纪念物一词“souvenir”亦指“回忆”(过去某个时刻在心理上的确切表征);记忆一词“mémoire”则指“把回忆激活的能力”——词义自身已然道破了“纪念物——记忆”这层关系。

 

当然,我的画在这些物品中的意义尤为特别——它们是我再造的纪念物;其图像所牵涉的,是诸多我在其他时空的记忆经验:视觉的、文本的、情感的;有的相互关联,有的孤立无依。我创作时自知自觉地将它们安置、埋伏在画面之中。如此一来,这些画不再仅是纪念物/回忆(souvenirs),它们也是记忆(mémoire),我杜撰的记忆。依我个人的经验,记忆本身即是一个不断修正、再造的过程,绘画过程所需的时间和工序则模拟还原了记忆的这一过程。有些画的创作经历了较长的时期,而最后的成品与创作之初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异,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反复地描摹、修改某些局部的色调、形状,如同一次次重访;通过重访,我可确证记忆的不确定性,并与之达成和解。

 

在我看来,作画时以粗浅的抽象或象征来表达记忆,并不能触及记忆的属性。如梦境一样,记忆浮现时,往往显得至为真实,触手可及;其深刻的不确定性,恰是以明晰、确切的场景或实物作为载体的。而在现实中经历某个毋庸置疑的事件或情境时,当事者又往往会当即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或许正是因为他会在潜意识中想到:此将成记忆。这种对记忆的期待和趋从亦构成了我们对记忆的经验,有时甚至主导着我们的记忆经验。我的这些画,尽管牵引着我个人的记忆和经历,于观者而言,它们不单是一个个单纯的个人记录——其画面和笔触所具有的精确感和真实感,能轻易唤起观者的记忆经验,并与之发生映射。

 

几日前,有朋友来访、看画,回去后她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组摄于我家的照片,并写道:“图像为我们的生活打开一些通往别处的空间,让我们更深地凝视。至于意义,都在画面之外。”考虑到我家空间之局促,满目的物品或令来访者略感压力;亏得有画,让视觉和心理有了逃逸之所。有朝一日这些画自身亦会逃逸,在另一个空间,以另一种方式配搭组合,继而衍生出新的意义,乃至记忆。

 

20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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